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怎样做母亲(聂绀弩)

发布时间:2017-05-15 浏览:2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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怎样做母亲
聂绀弩
(这是聂绀弩先生写于1940年的文章,历经大半个世纪,此文并不减其痛切与警醒意味。究其原因,恐怕是我们的文化给了人打小孩的底气。聂绀弩先生文质俱佳,值得一读。)
只看见怎样做父亲的文章,却没有人写怎样做母亲,好像母亲本来天生会做,毫无问题似的。其然?岂其然乎!盖男性以其事不干己,新女性又恐怕早薄良母而不为,女孩子之流,则尤病其羞人答答,于是谈者稀耳。
然而问题是存在的。
我的母亲于不知什么时候死去了。说几句与题无涉的话,她的死,是与抗战有关的。故乡沦陷,老人们天天要爬山越谷,躲避鬼子,衣食住一切问题都无法解决;六七十岁,向来就叫做风烛残年,烛本将尽,风又太猛,飘摇了几下,终于灭了。
我听见了这消息,奇怪不,没有哭,并且没有想哭,简直像听隔壁三家的事情似的。这很不对,但我本来就不是孝子。其实这淡漠,早在母亲的意料之中,她曾对我说:“将来你长大了,一定什么好处都不记得,只记得打你的事情。”知子莫若母,诚哉!
十年前,我已二十多岁,正在南京做官。人做了官,就要坐办公厅,开会,赴宴会的。有一回在一个很俨乎其然的会议上,偷看一本小孩子看的书,记得是中华书局出版,黎锦晖之流所著,书名仿佛是《十姊妹》什么的。那会议也是与抗战有关的,一位先生站起来演说了半天,说得十分激昂,末了说,我们的国运实在是很怎么的,座中已经有人在流泪了。他指的是我,全场的人也都向我回过脸儿来,吓得我连忙收起了《十姊妹》,原来我看书看得不觉流出泪来了。
《十姊妹》之类,并不算好的儿童读物,也决不能感动那时候的我。但是文字写得很有趣,很有些孩子话,使我想到,这书,本是应该在小时候看的,而我小时候没有看见,于是又想到我的小时候,那是如何的一截黑暗的生活哟!大概就这样想着想着,不觉竟流泪了。
其实所谓“黑暗”,也没有别的,不过常常挨打而已。打手常常是我的母亲——说常常者,是说打我的人除了母亲之外,还有父亲和我的亲爱的老师们也。
中国许多妇女的日常生活,简直单纯得像沙漠上的景物,一生一世,永久只有那样几件事做来做去。有几位朋友的太太,几乎天天打牌,几乎像是为打牌而生。然而也难怪,不打牌也没有别的事可做,她们也似乎做不出比打牌更好的事。我本来觉得她们太无出息,这样一想,却反而同情她们了。
我的母亲也是打牌党之一。她一拿起牌,就不能再惹她;一惹,她就头也不回,反手一耳光。输了钱,自然正好出气;奇怪的是,就是赢了也是这样。据说,一吵,就会输下去的。不幸的是,她几乎天天打牌。
然而打牌也有打牌的好处,就是打牌时,她没有工夫管我。凡事,只要她来一管,我就不免有些糟糕的。父亲先是常常不在家,后来是死掉了,别人隔得远,屋里除了她和我,就只有丫头老妈之流,没有说话的资格,也根本说不出什么话。这场合,无论她要把我怎样,你想,我有什么办法呢?
有一次我大概还只有六七岁,一天中午,正独自在厅屋里玩——我小时候常常独自玩的,忽然听见母亲在堂屋里喊我。我虽然小,但一听母亲的声音,就会知道她的喜怒,我觉得这回的声音是含着无限的抚爱的,好像急迫地需要抱我,亲我,吻我的样子。我从来未受过抚爱,从来未听过这样抚爱的声音。至少我的记忆如此。孔子曰:“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,近之则不逊,远之则怨。”我大概是天生的小人,小人得宠,就难免骄矜,难免不逊,正所谓得意忘形的。当时不知怎么一想,竟和母亲躲起迷藏来了。我躲在厢房的门角落里,任母亲怎么喊也不答应。母亲接着喊,甚至连乖乖宝贝都喊出来了。声音是那样柔软,那样温和,仿佛现在还在我的耳边,是我在童年所听到的惟一的抚爱的声音。越是这样,我就以为她要跟我玩儿,我也越要逗她玩儿,越是躲着不做声。声音渐渐近了,从堂屋喊到厅屋,打厢房门口过的时候,还把头伸进去探索了一回,可是没有看见我在里头,我和她只隔一层薄木板呀。我竭力地忍住笑,不做声,她就喊着喊着,到大门口去了。母亲今天跟我玩儿,我高兴极了;母亲走在我身边,却没有找着,多么有趣呀,我高兴极了。我实在掩藏不住我的欢喜,实在忍不住笑,就哈哈大笑地从门角里跳出来,在母亲的背后很远的地方喊:“我在这里呀,哈哈,我在这里呀!”一面喊,一面还笑着跳着。可是等她扭转身来,一看见她的脸,我就知道糟了,她的脸,完全被杀气,不,应该说是“打气”所充满着。然而想再躲在门角落里不做声,已经不可能了!
她一转来,就扯住我的耳朵,几乎把我提着似地扯到堂屋里,要我跪着,她自己则拿着鸡毛帚。“赶快说,你把钱偷到哪里去了!”
原来她房里桌上有一个,至多也不过两个铜板不见了。我本没有偷,只有说没有偷。可是她不信,最大的理由是,没有偷,为什么躲起来呢?要是现在,我一定可以分辩清楚;但那时候,自己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躲起来,尤其说不出为什么要躲起来。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孩子,十多岁的时候,常常到衙门里去看审案。我觉得坐在堂上的青天大老爷总是口若悬河,能说会道;跪在下面口称“小的小的”的家伙却很少理直气壮的时候。并非真没有理由,不过不会说,说不出。有时候,恨不得跑出去替他说一番。我同情这样的人,因为自己就饱有跪在母亲面前,目瞪口呆的经验。把话说回转去,我既无法分辩,就只有耸起脑袋、脊梁和屁股挨打。母亲也真是一个青天大老爷,她从来不含糊地打一顿了事,一定要打得“水落石出”。偷钱该打,不算;撒谎该打,也不算;一直打得我承认是我偷了,并且说是买什么东西吃了,头穿底落,这才罢休。不用说,这都是完全的谎话。
记得很清楚,从那次起,我知道了两件事:一、钱是可以偷的;二、人是可以撒谎的。
在孩子们的记忆中,过年常常是印象最深刻的。过年,穿新衣服,吃好东西,提灯笼,放炮仗,拜年,得压岁钱等等,和平常的生活是那样不同,那样合胃口,人要一年到头都过年才好玩咧。差不多一进十月,就扳起指头算,还有八十天,还有六十五天,还有二十四天……这样地盼望年的到来。
过年,只有一样事情不好,就是有许多禁忌。死不能说,鬼不能说,穷,病,背时,倒霉,和尚,道士,棺材,打官司,坐牢,杀,砍……也不能说,尤其是在“敬灶”、“出天方”的时候。已经在神柜上贴着“百无禁忌”、“童言无忌”了,岂不好像可以随便了么?可是还不能说。不能说,自然更不能做出任何类似,象征那些字样所表示的意义的事情,乃至多少有些损失、灾害的事情,比如,打破碗,扯破衣服,跌破头等等。而一个总的禁忌,就是惹大人生气,撩大人的打骂。据说,腊月三十或者正月初一,如果撩大人打了,那就一年到头都会挨打的,虽然那两天吃了好东西,并不一年到头都有好东西吃
十岁或者十一岁的一个除夕,已经过了半夜去了。母亲烧好了年饭,预备好了团年酒,躺在床上烧鸦片烟给父亲吸。我呢,自然无事忙,一时跑到街上,看看通街的红灯笼、红春联,热心地欣赏那些“生意兴隆通四海”之类的词句;有时候又跑进屋里和小丫头讲讲故事,看各个房里的灯火是不是燃着,平常,没有人住的房里是不点灯的,甚至于还敢于挨近母亲正和父亲横躺着的床边,听他们谈谈下一年的生活打算之类。父亲是个读书人,他的那时代,大概是读书人倒霉的时代,至少他自己就倒霉了一生:满清时候没有考到秀才,祖上传下的一点产业,坐吃山空,只剩下一幢房子了——这房子一直留到抗战后才被日本强盗炸光;很早就吸上一付烟瘾,不能远走高飞;在地方上做过几回事,也都因为吸烟被人家告发而被撤职了。这时候,已经一连好几年没有职业,家景实在一天不如一天。母亲平常就常常和他吵架的。在无可奈何的时候,就盼望着奇迹,盼望神灵或祖先的保佑,而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的日子里。比如说,无灾无病地戒掉烟瘾,外面忽然有人请他出去做官,地方上的事忽然非他出来不行等等。这希望既然等于奇迹,要倚仗着不可知的力量,而又在未来的日子里,所以父亲虽然是个读书人,其迷信的程度,也就和略识之无的母亲差不多,尤其是在过年的时候。
“××!”母亲叫我,“你去到各个房里上上油,添点灯草,把灯都点得亮亮的,菩萨保佑明年一年顺顺遂遂。要小心,不要把油泼了!”
我一手拿着清油壶,一手握着一把灯草,到每一间房里小心翼翼地做好了所做的事,回来把油壶放在原来的地方,放好了,走了几步还回头去看了一回。
“油都上了吧?”母亲问。“上了!”“没有做坏么?”“没有!”
“还好,”父亲在旁边说,“听声音蛮透彻的。”
但是到了天快亮了,父亲的瘾过足了,起来准备“敬神”的时候,母亲到放油壶的地方一看,油壶却躺在油滩里!什么原故呢,我到现在还不明白,大概不是小丫头故意害我,就是老鼠先生和我过不去。母亲是最讲禁忌的,父亲又希望这一夜有个好的兆头,泼油又本来代表输钱,亏本,损财这些意义的。这样一来,以下的不必说,总之,正在别人家“出天方”,满街的炮仗乱响的时候,母亲为首,父亲帮忙,把我揿在椅子上,打得像杀猪样地叫。我的腿被打跛了,以致第二天还不能到亲戚人家里去拜年。
又是过年,可是不是除夕,大概是初三或者初五。我们过年是过半个月的。
伯父的灵屋子供在堂屋里,他死了一年多,夜晚,父亲不知从谁家里吃了春酒回来,感觉得身上不舒服。父亲常常身上不舒服的。母亲说:
“××,你在你伯伯灵前烧烧香,磕几个头,叫伯伯保佑爹清吉平安。”
  
“我不!”我说。“为什么不呢?”母亲和父亲都很诧异。
  
我已经十一二岁了,高小一年级已读过,年过完,就要进二年级。那时的高小,学生都很大,我在班上算是最小的,因之,某方面的程度,也比后来同级的学生要高。我在学校里是高材生,这时候,已经知道人死了还有魂魄什么的,不过是句谎话。因之,伯父的灵位也者,其实,不过是一张纸上写的几个字,决不会有什么力量,能够保佑父亲的病好。就算伯父真有魂魄什么的吧,那魂魄也不过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;他活着的时候,既然不见有什么了不得,为什么一死,就神通广大,能够作威作福了呢?父亲的病,明明是体质和保养的问题,决不是鬼神所能为力;如果死生有命,疾病在天,伯父纵然有灵,也未必能逆命回天;如果能逆命回天,伯父既然是爱父亲的,那就不必烧香磕头,也会保佑父亲好。我还记得清清楚楚,那时候的确是这样想的。
但是等“为什么不呢?”问到头上的时候,我却无话可答。我还没有把心里想的源源本本,有头有绪地说出来的能力。理由,向来只写在文章上,口头上没有说过一回,在母亲的积威之下,也没有申述理由的习惯,虽然我相信,假如我能够说出来,甚至于母亲都会饶恕我的。我说不出,说出的简直不成其为理由。我急了,爽性低着头,撅着嘴,样子大概很难看的。
  
“说呀,”父亲说,“不说,就照妈说的做。”我还是没有说。心里非常想说,却被不知什么东西堵住了口。我仍旧低着头,撅着嘴,动也没有动。
  
“你看你多没有良心!”母亲厉声地说:“烧香磕头,是你伯伯受了,被保佑病好的是你的爹,事情又这样容易,你都不做,是什么意思呢?还不赶快烧香,还要我动手请你么?”
我听了这话,为了受到威胁与冤屈,又明知一顿皮肉的痛楚马上会来,简直不觉掉下泪来了。我小时候性情很倔强,宁可挨一顿打,不愿意做声明了不做的事。结果不问可知,母亲手上折断了一根鸡毛帚,我的背和屁股上添了许多青的紫的伤痕。父亲没有说话,也没有帮忙。要帮忙则因为身体不济,要劝阻却又恼怒我没有良心。
  
母亲打我的时候,从来不哑打。一面打,一面一定骂:“砍头的!”“杀脑壳的!”“充军的!”“短阳寿的!”母亲虽不能说是大家闺秀,却也不出身于什么低微的人家,不知为什么知道那么多的骂人的话。现在我在编一个报屁股,接到的文章,常有骂人的,这里的“骂”就是直截了当的破口大骂,与鲁迅的文章常被人称为骂的骂不同,比如说,骂银行行员是豪奴甚至是巴儿狗之类的,别的刊物上,有时也有同样的骂,《野草》上就有人骂人是“准……”。拿笔写文章的人,想不到竟如此专制,蛮横。然而也未足怪,也许他们也有一个像我的母亲一样的母亲,他们实在比我还要像我的母亲的儿子。
  
其次,母亲打我的时候,从来不许我的脚手动一下。她有一句术语,叫做:“动哪里打哪里。”儿子也很难喂得像绵羊,动一下,跳一下,一面固然是心里受了许多冤屈,无可申诉;一面也只是一种简单的生理的反应,但这却多费了母亲的许多力,也使父母的贵体多吃了许多苦。
  
母亲在我做了官的时候还称功说:“不打不成人,打了成官人,要不是我从前打你,你怎会有今天?”为了证明她的话之不正确,我有时真想自暴自弃一点才好。
  
有一出戏叫做《甘露寺》,是刘备在东吴相亲的故事。某年,我也演过甘露寺里的刘备那种角色,结果不大佳,据相亲者观察我是没有受过家庭教育的。大概因为我不善周旋应对,对人傲慢少礼等等。我也实在没有受过什么家庭教育,也不知道中国有没有家庭教育;至于身受的,简单得很,就是母亲的一根鸡毛帚。我从小就很孤僻,不爱和人来往,在热闹场中过不惯。这是鸡毛帚教育的结果。我小时候总以为别人都是有母亲疼爱的孩子,他们不了解我的苦楚;我也不愿意钻进他们幸福者群的圈子里去。纵然有时钻进,快乐了一阵之后,接着是母亲的充满了“打气”的脸和她手中的鸡毛帚那实物,马上就想到我和别人是如此地不同。“欢喜欢喜,讨根棍子搬起”这是一句俗话,意思是快乐之后会挨打,也就是乐极生悲。一回乐极生悲,两回乐极生悲,久而久之,就像乐与悲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,为了避免悲,就看见乐也怕了。孩子们有一件很奇怪的事,一块儿玩来玩去,不知怎么一来,就会起冲突。在这样场合,别人有一个最好的制服我的法子:“告诉你的妈妈去!”我几乎现在听见这句话了还怕,在消化不良的夜晚,有时还做这样的怪梦,不用提在当时给我心灵上的打击。
  
鸡毛帚教育的另一结果,是我无论对于什么人都缺乏热情,也缺乏对于热情的感受力。早年,我对人生抱着强烈的悲观,觉得人与人之间,总是冷酷的,连母亲对于儿子也只有一根鸡毛帚,何况别人。许多朋友,起初都对我很好,大概因为我没有同等的友谊回答,终于疏远了。许多朋友,在一块儿的时候,未尝不如兄如弟,甚至超过兄弟的感情,但分手之后,就几乎把他们忘掉了。不但对于朋友,对于事业也是这样。对人生既抱悲观,对事业就当然也缺乏坚信与毅力,也就是缺乏一种热情。我不知道小时的遭遇为什么给人的影响这么大,许多年来,曾作过种种的努力,想把我的缺点改过来;无如“少成若天性”,一直到现在,还是不能完全消除。
此外,鸡毛帚教育的结果,是我的怯懦,畏缩,自我否定。从小我就觉得人生天地之间,不过是一个罪犯,随时都会有惩戒落在头上。中国的社会也真怪,书本上虽然有许多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,说得天花乱坠;但实际上,家是靠母亲的鸡毛帚齐的,学校是靠老师的板子办的。“国”或“天下”的治平,恐怕也靠着扩而充之的鸡毛帚和板子。人生在这样的社会里头,就会一天到晚,“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”;坏事或者真不敢做,好事也不免不敢擅动。这不敢做,怕鸡毛帚;那不敢动,怕板子;终会有一天会自己问自己:“我究竟能做什么呢?”孔子曰:“四十五十而无闻焉,斯亦不足畏也已。”我已经快四十岁了,东不成,西不就,实在“不足畏也已”。曾经有过许多事业的机会,都由于我的孤僻,无助,怯懦而失掉了。自己无出息不在话下,不也有许多是母亲的鸡毛帚的功劳么?
  
喜欢打孩子的,决不仅我的母亲一个。我之所以想起写这篇文章,也就是因为隔壁有一个常常打孩子的母亲。在街上走的时候,类似母亲的人物,拿起一根鸡毛帚什么的,打着正在鬼哭神嚎的孩子的事也常碰到。我有一个牢不可拔的偏见:无论为了什么,打孩子,总是不应该的,而错误总是在大人一边。
  
我不是教育家,也不是心理学家,不知道所谓家庭教育,究竟应该是些什么;我只相信,无论是什么,却决不能是打。家庭教育给人的身心的影响究竟有多么大,我也不知道;但我相信:打给予孩子的影响,决不会是好的。
  
既称家庭教育,当然也包括父亲对儿女的施教。但带孩子,管孩子,常常和孩子在一块儿的却是母亲。俗话说,“父严母慈”,我的经验却是相反的。父亲不大打太小的儿女:比较理智,能够一片一片的大道理说,许多场合都君子似的动口不动手,儿女有理由,也比较容易说清。就今天的一般情形而论,父亲的知识水准往往高些,活动范围广些,眼光远大些,不大专注儿女的一些小事情,许多父亲又坐在家里的时候少。所以我以为父严倒不要紧,母严才是一件最倒霉的事。男主外,女主内,是老例,母亲的权威,在家庭里,有时比父亲的还大,而且更无微不至。
也许有人说,母亲应该管教孩子。天下往往有溺爱不明的母亲,对于孩子百般骄纵,使得孩子从小就无所不为。那样的母亲是值得反对的。不错。不过这里应该注意的是,这种母亲之应反对,是在她对于儿女没有教,却不在于没有打。
  
“扑作教刑”,老例是以打为教,寓教于打,打教合一的。其实两者却势不两立。打是一件最方便最容易的事情,只须用手就行;教则要方法,必须麻烦更尊贵的东西:脑;而有些人的脑又是根本不合用的。人都有一种惰性,喜欢避重就轻,避难就易;既然用手可以解决,何必惊动脑呢?脑是个用则灵,不用则钝的东西,不用过久,就会变成猪油,纵然本有教的方法也会消失,更不要希望它会产生新方法来。何况人都喜欢任性,打是件任性的事;习惯又会变成自然,打成习惯了,想改掉也很难。扑作教刑,结果就一定只有打而没有教了。
  
倘肯首先停止打,就算一时没有教的方法,只要肯用脑,总会想出,学会的。
  
然而中国受专制思想的影响太久,中国的人性往往对强暴者是驯羊,对柔弱者却是暴君。俗话说:“十年媳妇十年磨,再过十年做婆婆!”意思是做媳妇时,无论受怎样的折磨,都应一声不响,终有一天,会“一朝权在手,便把令来行”的。至于对柔弱者的同情,似乎向来就不发达。中国的妇女受的压迫太厉害,生活太枯燥,活动范围太狭窄,知识水准太低。这都会使人变成度量窄小,急于找寻发泄郁闷的对象的。而这对象,在家庭里,除了锅盘碗盏,鸡犬牛羊之外,也实在只有孩子们了。
  
像这样说来,怎样做母亲,倒是个大问题;叫母亲不打孩子,不但不是探本之论,或者反而有些不近人情。好在我的文章,不会被每个母亲都看见,中国现在多数的母亲,恐怕也没有看文章的能力,习惯,乃至自由,反正不会有大影响。我的本意也不过在向有志于做母亲者以及有志于劝人做母亲者说说,使一两个小朋友或可因此而少挨一两次打而已。
  
怎样做母亲呢?让别人去讲大道理吧,我却只有两个字:不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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